约束 发表于 2009-8-28 12:06:15

爱情的入门仪式

恋爱中的人总是向往那种盲目、热切、没有任何干扰的感觉。在那场梦中,我不愿受到灯光的干扰,也不愿让心灵的其他形象(走进卧室的那些人)介入这个单纯的恋爱机会。我要的是纯粹的无意识状态,绝对的黑暗。事实上,随着爱情逐渐复杂化,恋爱中的人们总会开始考虑一些与爱情不相干的东西。心灵过去的复杂经历,此时就成了爱情的负担。
我曾为一位即将结婚的女士进行心理辅导。她做了一连串烦心的梦,在梦中,她的兄弟总是干扰她的婚事,因为他很爱她,而她的婚姻将会是他们亲密关系的终结。她告诉我,白天醒着时,她也幻想着和自己的兄弟相爱,希望能同时嫁给他和她的未婚夫。最耐人寻味的是,她在现实生活中并没有兄弟。她的兄弟其实是她心灵中一个强有力的、活跃的形象。他的出现,是要让她思考和质疑这桩婚事。用荣格的话来说,他扮演着十分重要的”魄”的角色,对她的行为提出批评,让她停下来反思。他同时也是心灵的代表,提醒她注意,爱情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单纯。在一篇探讨婚姻的论文中,荣格提出,爱情总是牵涉到四个人的形象:自己、爱人、魂(心灵的女性气质)和魄(心灵的男性气质)。而这位女士的梦则说明,婚姻中还牵连着更多的因素。
我们可以接受弗洛伊德的基本观点:爱情能激发我们的想象,让它极度活跃起来。”坠入爱河”等于”陷入想象之中”:日常生活的琐碎细节,昨天还占据了我们的全部思绪,今天却全在爱情的白日梦中消散了。具体的现实完全被想象力的世界所取代。爱情这种”神圣的疯狂”与偏执狂(paranoia)和精神分裂其实十分相似。
那么,我们是否应该治疗这种疯狂?柏顿(Robert Burton)在他的巨著《忧郁的剖析》(The Anatomy of Melancholy)中说,要治疗爱情造成的忧郁症,只有一种方法:不顾一切地投入爱情中。今天的一些作家认为,浪漫的爱情是一种危险的幻觉,我们应该随时保持理智,绝不能信任它,以免被引入歧途。这样的观点是对心灵缺乏信任的结果。爱情是一剂良方,可以把我们从没有幻想的单调生活中解救出来,让我们的想象力不再流于贫乏,让我们过度理智的生活,重新焕发出浪漫的光彩。
爱情给我们以自由,让我们进入想象力的神圣世界,使我们的心灵得以扩张,流露出原本被凡俗生活掩盖的渴望与需求。我们总是认为,恋爱中的人对爱人的缺陷视而不见,固执地认为对方是完美的–所谓”爱情是盲目的”。然而,实际情况可能正好相反:爱情让一个人得以窥见另一个人真实的、纯洁的、神圣的本性。从日常生活的角度来看,这当然是疯狂和妄想;但是,如果我们能摆脱对理智的依赖,那么我们就能体验和欣赏爱情带来的那种永恒的、柏拉图称为”神圣的疯狂”的感觉。
爱情能让我们的意识贴近梦幻的境界。如同梦境一样,爱情能够揭示很多东西,尽管这种揭示的方式是扭曲的、含蓄的、晦涩的、充满诗意的。我们若想真正理解柏拉图的爱情理论,就应该把其他形式的疯狂,诸如偏执狂和各种瘾疾,视为心灵努力满足渴望的征象。柏拉图式的恋爱,并不仅仅是”没有性行为的爱情”那么简单,而是要在人的肉体和人际关系之中,寻找通往永恒的路径。创造了”柏拉图式恋爱”这一说法的费齐诺,写过一本探讨爱情的著作《欢宴》(Convivium),作为对柏拉图《飨宴》的应答。他在书中简明扼要地说:”心灵一半存在于时间中,一半存在于永恒。”爱是横跨时间与永恒的桥梁,让我们能够同时生活在两者之中。然而,在日常生活中体验到永恒的感觉,我们通常会感到不安,因为它扰乱了我们的计划安排,撼动了我们原本了无波澜的内心世界。
崔斯坦与伊索德
要理解和欣赏爱情的奥秘,我们就不能把爱情视为一种心理问题,也不能指望靠阅读和他人的劝导,把爱情约束在”恰当”的轨道上。那并不是关怀心灵的方式。我们这个时代太讲究心理卫生,以至于把各种形式的疯狂都视为疾病。然而,柏拉图的”神圣的疯狂”绝不是一种疾病,而是通往永恒的路径。它让我们摆脱种种严苛的精神束缚,从凡俗生活中解脱出来。它是一扇门,让我们得以脱离理性的空间,进入神秘的领域。
传统文化中的伟大爱情故事,可以帮我们探索爱情的永恒境界。这些故事呈现了爱情的诸多面貌,包括”耶稣受难记” (Passion of Jesus,其中passion一词具有丰富的含义)、”创世纪之造物”"奥德修斯的返家之旅”"哈姆雷特的犹豫”,以及”崔斯坦与伊索德的厄运”。
这最后一个故事尤为凄美,十分契合我们目前的话题。它讲的是爱情的悲凉。崔斯坦(Tristan)这个名字来源于”悲伤”(triste)一词。他一出生就有了这个不同寻常的名字,因为他的父亲在战场上负伤不治而亡,而母亲也因难产而死。如同许多传说和神话中的英雄一样,他由养父母抚育成人;后来,他的舅舅玛尔克王(King Mark)又将他收为养子,可以说他有过三位父亲。如此曲折的身世,暗示着他日后的命运多舛。
在故事的开头,崔斯坦是一个典型的年轻人,荣格所谓”少年”的化身。他风度翩翩,勇敢无畏,思维活跃,但又总是流连于痛苦和悲剧的边缘。他才华横溢,但又无比脆弱。崔斯坦的故事有几个古典版本,其中之一为斯特拉斯堡(Gottfried von Strassburg)所著,他将崔斯坦描述为在音乐、语言、狩猎、竞技和交际方面都颇有天分的人。每当到达新的地方,崔斯坦总能迅速学会当地的语言,编造各种栩栩如生的冒险故事,一展迷人的歌喉,赢取人们的欢心。如此才情横溢、质朴纯真的少年,一旦陷入千纠百结的情网,就将体尝到人生悲剧的一面。
水是贯穿整个故事的基调。崔斯坦在港里的一条船上,跟一群来访的挪威水手下棋,结果被他们拐走,这就是他冒险之旅的开始。船在海上遇到了风暴,为了安抚风神,水手们把崔斯坦赶下了船。崔斯坦乘小艇漂流到爱尔兰,遇见了女王和她的女儿伊索德(Isolde)。他隐瞒了自己的身份,把名字改成坦崔斯(Tantris),因为他不想让她们知道,他曾在战场上杀死了伊索德的叔叔。然而有一次在他沐浴时,伊索德识破了他的身份,解开了他的名字之谜。这一幕可以视为一种仪式–两个年轻人接受爱的洗礼。后来,崔斯坦又带着他的竖琴,乘一条无桨无舵的小船重返爱尔兰。按照神话学者坎贝尔(Joseph Campbell)的分析,这表明崔斯坦凭着他无与伦比的音乐才华,放手把一切都交给了命运。
崔斯坦是才华与聪慧的化身。在海上漂流或浸在水里时,他充分显露了他的本性:永远年轻鲜活,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,完全不受尘俗生活的禁锢。每当有人告诉我,他梦见自己漂浮在湖面上或是坐在浴缸里,我都会想起崔斯坦。崔斯坦并不会游泳,总是困坐在小船上随波逐流,完全不去把握航向,他把一切都托付给命运,然而,他对自己的能力充满了信心。他的能力不是务实的驾船技术,而是美学和精神层面的天赋。他顺水漂流,但却不会被水打湿。
这种漂浮在水面上的心境,很容易坠入情网。阴差阳错,崔斯坦和伊索德喝下了女王为玛尔克王调制的春药,在接下来的故事中,这对年轻人在危机四伏、冷酷无情的环境中,不顾一切地追求他们的爱情。他们的爱太强烈了,完全无视社会道德的约束,只是这样的爱是永远无法得到保障的。结果,崔斯坦与伊索德双双惨死,这场没有结果的爱情也宣告终结。即使在两情相悦的短暂时光里,他们也始终无法摆脱悲情的阴影。
可能我们会按照字面意义理解这个故事:不伦之恋得到惩罚,浪漫的爱情是不成熟的,终将导致灾难性的后果。然而,如果换个角度去思考,或许我们就能从中找到恋爱时关怀心灵的方法。
我们总是把心理卫生作为追求的目标,希望能活得健康、爱得健康,任何不符合这种”健康”标准的表现,都会被当成心理疾病。在我们看来,爱情与悲伤水火不容。崔斯坦如果活在今天,一定会被扣上抑郁症的帽子,被迫接受化学药物的治疗。然而,真正面对爱情时,我们的心灵总会陷入矛盾和困境,而崔斯坦的故事正是这种情况的写照。故事中的爱情之所以能拨动我们的心弦,是因为我们都体验过类似的悲伤–心灵在坠入爱河的过程中,必将体验的那种悲伤。其实,我们每个人都有一颗不安分的少年之心,只有在悲剧性的爱情中才能得到缓解。
关怀心灵,意味着尊重心中的种种情感和幻想,即使这些情感和幻想让我们感到厌恶。阅读崔斯坦与伊索德的故事时,我们的心仿佛要裂成两半,一半是对他们那炽热强烈的爱情的肯定和欣赏,另一半则是对他们这种不伦行为的厌恶和拒斥。法国作家巴塔耶(Georges Bataille)曾说,任何爱情都免不了一定程度的出轨。心灵往往会在道德所不容的地方显现出来。在小说、电影、传记和新闻报道中,充满悲剧性的不伦之恋,总是最能吸引我们的注意。
若要关怀心灵,我们就必须认识到悲剧和哀伤在人生中的必要性。如果从道德或心理卫生的角度出发,居高临下看待爱情,那么,我们就看不见它对心灵底层的安抚作用。我们反思自己的爱情悲剧,慢慢摸索着走出痛苦的过程,正是初次探索心灵奥秘的过程。在这一过程中,爱情既是开启心灵的钥匙,也是我们的向导,帮我们在心灵的迷宫中找到正确的方向。爱情的表现形式和发展方向,常常出乎我们的意料。如果能接受和尊重这种不确定性,我们就可以逐渐步入心灵的底层。在那里,我们变成了崔斯坦,一面拨动着手上的琴弦,一面听凭自己航向未知的命运。他总是在接受洗礼,总是在经历命名仪式,总是与生命源头之水保持着联系。他是如此接近自己的心灵,以至于在不可逾越的爱情桎梏中,仍然能彻底实现他的本性。
如果我们并不把崔斯坦当成恋爱失败的印证,而是把他视为爱之悲伤的象征,那么他的形象就具有了双重意义,既映射出爱情的光辉,也包含了它阴暗深沉的一面。当爱情的悲伤降临,我们如同乘着小舟漂流的崔斯坦,满怀着对命运的信任,航向生命中充满悲剧的一面。其实我们完全不用通过服药或心理治疗缓解这种悲伤,因为这样就等于驱逐了一个重要的心灵访客。很显然,心灵需要爱的悲伤,这是意识的一种形式,会为我们带来无可取代的智慧。
爱的失败、沦丧和分离
把崔斯坦与伊索德的故事当做神话来阅读时,我们会逐渐领悟,失败和复杂性原本就是爱情的一部分。这样我们就不会那么在乎失恋和分手。许多身陷爱情之中的人,心中都会出现分手的念头,然而,这样的念头与实际行动毕竟不同。分手的念头或许意味着很多东西,但若真正分手,结果就只有一个:目前这种情感关系的终结。
关怀心灵时,我们需要尊重它的种种幻想,但这并不意味着将幻想付诸行动。当然,有时我们不得不采取行动,但行动之前最好三思。比如,我们可以问问自己,两人之间的关系原本完美无瑕,为何会突然出现分手的念头?这究竟意味着关系的结束,还是有什么更深层的含义?
一位敏感、细心、善良的女士曾来找我,她心里老有一个念头:”我必须跟我丈夫分手。”她很痛苦,但又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得到。
“发生了什么事?”我问。
“他是个好人。”她说,”我爱他,也尊敬他,但我心里就是想跟他分离。我们经常争吵,性生活也变得糟糕透顶。我们有三个孩子,他是个很好的父亲。但我的分离欲望实在太强烈了,甚至超过了我对孩子们的爱。”
我注意到,她反复使用了”分离”这个字眼。我开始跟她谈论她的想法和期望。离婚的想法让她心碎,但分手的欲望又是那么强烈,她知道没人能说服她改变主意。我决定把注意力集中于她的心灵呈现出的意象–分离。
分离(Separatio)原本是炼金术中的一道程序,是把普通物质转化为黄金的必要手段。荣格从心理学的角度重新诠释了这个词语。按照他的定义,分离就是把心灵中需要区别的东西分隔开来,这些东西原本挤得太紧,以至于丧失了各自的本来面目。我在聆听那位女士的讲述时,脑海里不禁浮现出这些古老的思想。
像她这样的婚姻,之所以会出现对分离的需求,最明显的原因是,夫妻二人之间缺少区别。在两个人相爱、结婚、组建家庭的过程中,他们内心深处的幻想有时会融合到一起,让两个人不分彼此。这样,每个人的个性难免有所丧失。在谈话的过程中,我还发现,她过去也曾有过类似的脱离束缚的冲动。她的父母很专制,不允许她自己选择生活方式。她的一个姐妹也对她的生活多有干涉。
她告诉我,刚结婚时她最渴望的就是建立自己的家庭,彻底摆脱父母的影响。然而,父母却通过经济上的支持,一再侵扰她的生活。她并没有意识到,她竟然以父母对她的态度来对待丈夫,不允许他拥有自己的个性。总的来说,她生活中的许多地方都需要各种形式的分离,尤其是在她与别人共处的方式上。她的心灵渴望着摆脱多年的桎梏,重获自由。
有一天,她决定从家里搬出去住。她说,她要把分离变成事实。在此之前,我们一直在讨论她的分离欲望所代表的复杂含义。她告诉我,这些话她都记在心里,而她本能地感觉到,必须把话语转化成行动。我认为她的决定是有道理的。有时,为了加深某些方面的认识,我们必须在生活中采取强有力的行动。独立生活或许能帮助她了解,她的心灵追求的究竟是什么。
她从家里搬出来,找了份新工作,开始结交新朋友,还跟几位男士约会,新获得的自由让她十分享受。她惊讶地发现,她丈夫对新生活也适应得非常好,她甚至有点嫉妒他,这是多年来她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感觉。她意识到,离开丈夫的动机之一,就是要惩罚他,至少要让他知道她心中的怨恨。
她终于尝到了与童年体验不一样的生活。她的父母当然强烈反对她与丈夫分居,但他们的不满反而让她十分开心,因为她终于可以违抗他们的价值观。她结婚很早,这是第一次体验到相对独立的”单身”生活,她用新的眼光看待自己,用新的方式感受生活,而且很喜欢这种感觉。
经历了三个月的”分离”之后,她决定搬回家,回到丈夫身边。从那以后,算起来有几年了,她的家庭生活一直非常圆满,再也没受分离念头的纠缠。她依然面临着各种需要解决的问题,但婚姻问题已经不在其中。
聆听心灵的声音,可能为我们带来一番出乎意料的经历,正如这位女士的故事一般。分离的概念似乎与爱情和婚姻截然相反,然而,或许前者原本就是后者的一个侧面。有些时候,正是为了爱情,我们才必须采用分离的行动。经历了种种不可预知的变故之后,爱情终会找到合适的归宿。
爱的阴影
只有当我们正视爱的阴影时,爱情的体验才称得上完整。如果我们用情绪化的态度,只考虑爱情美好浪漫的一面,那么在爱情的阴影–分离的念头,对感情关系的失望,以及对方价值观的突然改变第一次出现时,我们就会不知所措。我们有很多不切实际的理想和期望,而当这些理想和期望无法实现时,爱情就会颓然崩塌。我时常提醒自己,爱情在文学艺术中时常以小孩子的形象出现,而且往往蒙着眼睛,再不然就被表现为桀骜不驯的少年。爱情带给我们的感觉,原本就应该是不完整的,正是因为这种不完整,爱情才能包容各种各样的情感。只有在不完整、不可能、不完美的感觉中,爱情才能找到它的灵魂。
身为心理医生,我实在太熟悉爱情的阴影了。有些人原本是出于单纯的动机接受心理治疗,结果却爱上了治疗师。心理治疗的情境–定期的会面、私密的房间、近距离的交谈有时能起到爱情催化剂的作用,效力跟伊索德的春药一样强劲。这样的感情往往十分强烈,却又得不到治疗师的回应,让患者深受折磨。
“为什么你不能讲讲你的生活呢?”绝望中的患者往往会这么说,”你坐在那儿,显得那么超然、那么专业,而我则毫无保留地向你倾吐心事,恨不得把心肝都掏出来给你看,这是我最脆弱的时刻。我因此爱上了你,但你却不爱我。我只不过是众多爱你的人中的一个。你一定是个偷窥狂。”
我们很容易对某些人产生爱情的幻想,尤其是从事某些特定职业的人,如教师、企业经理、护士、秘书等。这样的爱情对心灵来说是真实的,但在生活中却得不到承认。心理诊所、医院和校园中的亲密交谈和仔细聆听,很容易点燃爱情的火苗。倾听对方的心事,关心他的幸福,会让爱情的种子在不知不觉间发荣滋长。
希腊神话中有一个关于爱情阴暗面的诡异故事。阿德墨托斯(Admetus)曾在天神阿波罗(Apollo)陷入困境时给予帮助,为了报答他,阿波罗给他一个回避死亡的机会。当死神前来带他进入阴世时,阿波罗准他找一个人代他而死。他就去找年事已高的父母亲,但他们都以委婉的借口回绝了他。然而,他的妻子阿尔克斯忒斯(Alkestis)却答应了他,随同死神离去。当时,英雄赫拉克勒斯(Herkules)正好来访,得知这件事,他立即去追赶死神,跟他格斗。然后,一位蒙着面纱的女子从阴世中现身,看上去似乎是被赫拉克勒斯救出的阿尔克斯忒斯。
这个故事表现了爱情最高深莫测的奥秘之一:爱情与死亡的密切联系。传统观点认为,这个故事表现的是妻子履行职责,为了丈夫舍弃自己的生命;但如此肤浅的解释,只能说是对女性的歧视。我认为,阿尔克斯忒斯的死亡与纳西索斯在潭水边的死亡颇为相似,爱情带我们离开生命,脱离我们原本的计划安排。阿尔克斯忒斯代表了心灵女性化的一面,而她的命运就是进入比生命更深层次的境界–故事中的死亡和阴世。把自己奉献给爱情与婚姻,也就等同于接纳了死神。顺从必然意味着某种程度的放弃,这是生命的损失,同时也是心灵的收获。表面上看来,爱情对自我和生命有所裨益,实际上让心灵得到滋养的,则是爱情与死亡的密切联系。爱情会剥夺人们的意志和控制力,这样的感觉,有时正是心灵急需的营养。
不过,爱情与死亡相关联的那一面,并不是我们能轻易接受的。它违反了我们的控制欲,与我们习惯的价值观念和期待相悖。死神现身时,我们都可以像阿德墨托斯的父母一样,找到合理的借口拒绝。毕竟,我们还有长远的打算和舒适的生活,为什么要为爱改变这一切?我们也可以采取英雄主义的态度,像赫拉克勒斯一样,从死神手里夺回失落的东西。在我们心中,既有一个愿意对爱情屈服的阿尔克斯忒斯,也有一个对此勃然大怒、与死神全力一搏的赫拉克勒斯。
这个故事的结局扑朔迷离。那位蒙着面纱的女子,究竟是不是从阴世重返人间的阿尔克斯忒斯?她为什么不露出真实面目?这是否意味着,当我们强行夺回因爱情而失落的东西时,我们得到的仅仅是一个虚幻的影子?或许我们永远无法让心灵完全复活,或许她永远都会蒙着面纱,永远需要回避现实生活的压力。爱情要求的是彻底的顺从。
在心理治疗中,医生扮演着赫拉克勒斯的角色,努力把心灵从死神手中解救出来。对于抑郁症患者,我们总是努力让他们积极参与生活–这正是赫拉克勒斯所追求的。但这样一来,患者的心灵就被扭曲了,不再呈现出真实的面目,而是以面纱示人。我们用药物帮助患者回归正常的生活,却往往发现他们变得面目全非。与其像赫拉克勒斯一样为生命而搏斗,不如在心灵中寻找阿尔克斯忒斯的成分,任由她进入阴间,接受命运为心灵做出的安排。
我们自以为了解爱情的一切,无论是在理论上还是实际生活中。其实,爱情的很大一部分隐藏在心灵底层的阴暗中,这是我们难以窥见的。爱情的实质是死亡–之前生活方式的终结,而不是我们期待中新生活的开始。爱情把我们引向知识与经验的边缘,因此,当我们顺从于披着死神外衣的爱情时,我们都是阿尔克斯忒斯。
群体中的爱
群体生活是心灵最重要的需求之一,然而,心灵追求的群体同一般所说的”社会群体”并不相同。心灵渴望着情感上的寄托,多样化的人格,亲密的交往和独特的个性。这些都是群体生活能够提供的。但心灵并不需要众口一词的雷同。
社会上出现的许多迹象表明,我们缺乏足够深入的群体生活经验。人们努力追求群体生活,尝试一家家教堂,希望缓解心中的渴望。人们为家庭和邻里关系的崩溃哀叹,怀念过去的黄金时代–那时,在家中和城市空间之内就足以找到温馨的情谊。孤独是现代人面临的最大情感问题之一,是痛苦和绝望的源泉,也是自杀的重要诱因。
我曾认识一位喜欢社交、擅长聊天、兴趣广泛的女子,她总有忙不完的事、去不完的地方。但每到晚上,她心中的孤独就会浮现出来,辗转难眠。她是一家大企业的副总裁,但在家里,她却饱受孤独感的折磨,甚至动过自杀的念头。
她常说周围的人们有多么好,和他们相处是多么快乐,但这些话她说得太多,反而显得言不由衷。有一天她告诉我,她曾去拜访一位老朋友,谈话结束时,那位女性朋友想拥抱她,但是她闪开了。她觉得女人不应该用如此公开的方式表达感情。她甚至怀疑那位朋友是双性恋,在向她示爱。
其实,她的问题不在于朋友的多寡,而在于她心中的防御机制。后来她又告诉我一件事。她和一大群人在海滩上举办晚会,像往常一样,她忙着准备食物,帮别人端盘子。晚餐结束后,大家开始唱歌讲故事,她却悄悄溜到后面,躲进了阴影里。有人看见了她,硬是把她拖回了圈子中央。她本来可以找个借口溜走,但心念不知怎地一转,她唱起了一首儿时学会的简单歌谣。她过去从没像这样唱过歌,所以觉得很难为情,但所有人都听得很开心。那是她第一次卸下道德的防备,零距离体验真实的群体生活。自打那一晚起,孤独感就不再折磨她了。
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者伊拉斯谟在《愚人颂》中写到,人们都是通过愚蠢的行为建立友谊的。群体生活并不是阳春白雪,无法在过高的层面上维持。比尔是一位牧师,他常常跟我谈论他的灵修会,在那里,群体生活作为一种理念,经常在宗教书籍和严肃的讨论中出现。然而,回顾当年的牧师生涯,比尔发现,当时的同僚其实没有几个人算得上真正的朋友。他身处”群体生活”中,却总是感到孤独。他们可以谈论宗教或者运动,但是绝不能谈论自己,以免沾染”骄傲”的原罪。他们完全没有机会建立亲密的情感。当心灵因困惑而痛苦挣扎时,他总会与共事的牧师们坐在一起,但讨论的话题总是”纽约扬基队这次表现得怎么样”。如果你不谈论棒球,你就算不上这个”群体”的一分子。
很多人认为,只有被接纳之后,个人才能成为群体的一分子,这样的态度正是导致孤独的原因之一。他们等待着群体中的成员邀请他们加入,而在此之前,他们只好忍受孤独。他们就像是渴望家庭关爱的孩子,但群体并不是家庭,只是一群被归属感连接在一起的人,而归属感并不是与生俱来的。”归属”(belonging)是一个主动动词,需要我们主动采取行动。费齐诺曾在一封信中说:”爱是生命唯一的守护者,但要得到爱,必须去爱别人。”饱受孤独煎熬的人,完全可以在周围的世界中找到归属感。重要的不是加入某个组织或团体,而是切身体验”关联”的感觉–与别人、自然、社会和整个世界保持关联。这种关联感是心灵发出的信号,尽管有时会让我们表现出脆弱,却是心灵与生活结合的关键。
与其他涉及心灵的活动一样,群体生活与死亡和阴世具有某种联系。基督徒所谓的”与圣人为伍”就是说,通过人类这个群体,我们与古往今来的一切人物保持着联系。从心灵的角度来看,死者与生者在群体中占据同样重要的位置。荣格在回忆录的前言中说:”只有在我的命运卷帙中留有记录的人,才能在我的记忆中长存,所以与他们的邂逅,可以看做是一种回忆。”无论在梦中还是清醒时,我们心中都有无数”他人”的形象,只有保持与这些形象的联系,我们才能享受丰富充实的群体生活。要克服孤独,不妨让这些形象进入我们的生活,代替原本的”我”,尽管他们的很多倾向是原来那个”我”所不能接受的。”接受”"我”的多重身份,就等于在生活中”接纳”了这些形象,这样,内心中的群体生活就可以帮我们在真实生活中找到归属感。有时我与初次相识的人”一见如故”,因为我心中原本就存有这些人的原型,而我通过想象力与他们保持着联系。因为清楚这一点,我可以爱上遇见的任何一个人,也可以获得他们的爱。
爱让心灵遵循命运的轨道,让我们在心灵无止境的深渊边缘保持着意识。这并不是说,表层的人际关系对心灵之爱就不重要。恰恰相反,如果我们意识到爱对心灵的重要,生活中的爱就会变得无比神圣–家庭、朋友、爱人和伴侣不仅仅是生活中的”感情关系”,更是生命原动力的具体表现,是维持心灵活力的爱之源泉。爱的神圣境界,只有在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关系和群体生活中,才能得到体现。
我们遇到的心理问题和麻烦,大多是由爱而起,这绝不是偶然。遇到麻烦时,我们不妨提醒自己,爱情并不只是一种人际关系,更是心灵的活动。爱情带来的失望,哪怕是背叛和别离,尽管在生活中是悲剧,对心灵却是滋养。心灵一半存在于时间中,一半存在于永恒。当我们因时间中的那一半心灵而感到沮丧时,不妨想想永恒的那一半。
页: [1]
查看完整版本: 爱情的入门仪式